山人再送主公一点点

古沔阳掌管地狱笑话的亮姐
非简介:别再哭泣了吧我亲爱的朋友 我们终会拥有美好的未来

我在一天看过两次日落(上)



*马谡/姜维/诸葛亮,无cp向,但欧欧希

*地狱笑话

*非典型g向,感到不适请立刻退出



1

老师来酆都那天,我恰好起了个大早。

这句话如果被酆都的鬼听到,它们会觉得很奇怪。究其原因,酆都是不分日夜的,尽日连绵的只有漫长的黑暗,也就更无所谓起晚还是起早。

但我总归不是一般的鬼,因为我的老师名叫诸葛亮。身为诸葛亮的学生,像一只普通的鬼那样在酆都无尽的长夜中忘却年岁,不论从哪个角度看,都很对不起他的名字。

初到酆都时,我爬遍金鸡山,勇闯恶狗岭,捡来目之能及的所有岩石和草木,把它们背回家,摊开在地板上。我想做一台精密运行的仪器,用上我从老师那里学到的所有东西。仪器按稳定的频率每日运行一周,这样在酆都漫长的黑暗里,我就可以记录一天一天。

努力了我也不知道究竟多久的一段时间之后,我不得不承认,自己好像没从老师那里学到任何东西。不过,我并没有觉得多么失落,毕竟我本来也是寒了老师的心,被亲令斩首的不肖学生。

我把摆在桌上的更漏掉了个个。酆都没有沙子,所以我只好下到地狱十八层,用从金鸡山捡来的、最直的一根树枝贿赂了守门的鬼差,扫来这些骨灰。冷酷的灰烬从更漏上半流下,雪一样堆在下半,轻飘飘的,看上去有些毛骨悚然。

怕什么,反正本来就是鬼了。我用指腹拨弄着脖颈上那圈缝合的线头,提起笔,在纸上加了一个小圆圈,代表又到了酆都新的一天。

我的老师名叫诸葛亮,在酆都漫长的黑暗里,想起他的名字,我觉得应该有新的一天。但我是老师不肖的学生,我没从老师那里学到任何东西,所以更漏翻过来,就是新的一天。我起床后才翻更漏,所以每天都起了个大早。


2

我摸黑来到阎王殿。阎王殿正门半掩,门前只有一条空旷平坦的路,黑暗像墨汁,从门缝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。我下了大路,绕过正门,凑在侧门缝边往里看。阎王坐在殿上,戴着一个金刚怒目的面具,碧荧荧的鬼火悬在他脑袋两边。我不敢对上他铜铃般的眼睛,所以我挪开视线。

阎王用阴恻恻的眼神盯着我的老师:“诸葛孔明。”

我看向我的老师。在人间见他最后一面时,他站在陇西那些山上,夏秋之交干燥的风托起一轮红日,他目视那轮变形的太阳,像个苍老的神明。

如今我在酆都见到他的侧影,老师却实打实地像一只年青的鬼。他空旷地站在大殿中央,是二十来岁的模样,攥着胸口的衣服,一直吐血。血液把他透明的嘴唇沾得鲜红,不住地从嘴角和唇峰流下来,弄脏他的衣服,滴滴答答洒在地面上。

老师半转过身体,脚尖指向侧门的方向,这说明他迫切地想要离开。阎王轻蔑而寒冷地扫了他一眼:“诸葛孔明,你可知罪?”

老师把脚尖转回来。

“诸葛孔明,”阎王冷飕飕地说,“你火烧博望,妄借东风,杀戮藤甲,麻木不仁,残酷生灵。竟妄想七星续命,逆天而行!”

老师张了张嘴,似乎想说些什么,但那些血不断从他齿缝间涌出,把他的话都憋了回去。

阎王说,语气像一把出鞘的刀:“如此种种,你不仅不思悔改,还设下奇兵八阵,连营七百——”

老师终于憋不住了。他捂着胸口,把往外流的血一口吞进去,忍无可忍地冲阎王说:“乱套了!七百里连营是我干的吗?”


3

阎王尴尬地一顿:“那什么是你做的?”

“除了八阵图,没一个是。”老师没好气地说,“八阵图又怎么有罪了?”

“火烧博望坡?”

“和七百里连营同一位。”

“借东风和火烧藤甲兵?”

“不知道谁干的,反正不是我。”

“七星灯续命?”

“瞎编的吧。”老师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那个金刚头套,“您可真是…”

又一口鲜血从他喉咙里涌出,打断了这句即将走向大逆不道的话。阎王低下头,抓起封面写有“诸葛孔明”四字的功德簿,翻得哗啦哗啦响。

半晌,他抬起头,面具戴得有点歪。“这个——威胁孙权结盟,辱骂曹丕,魏吴开战非但不发兵支援反而抽身平定南中,总是你干的吧?”

老师眨眨眼睛,吐出一口血,沾在衣服下摆上。

“还有这个,”阎王很努力地翻着功德簿,“煽动三郡反叛,兵出祁山,前脚把皇帝逼离宫殿,后脚造谣天子驾崩,也是你干的吧?”

老师的表情有点诡异的怀念和兴奋:“是。”

“大逆不道!”阎王拍了下桌案,指着功德簿上的一行小字,“‘注意看,这个穿黄袍的叫刘备,是我们大汉的先帝,也是你们创世神的哥们’这种话也是你说的?!”

老师的笑和血一起喷了出来。

“简直太缺德了。”阎王扶着额头,“本君要狠狠地罚你。”他把功德簿和笔撂在桌案上:“从现在起,你就坐在阎王殿,替本君断这些案吧。”

“哦。”老师干巴巴地说,“领旨了。”他又吐出一口血,上半身衣服已经湿透了。他把胸口的衣服拎起来,问:“您能让我停一停吗?”

“不能。”阎王斩钉截铁地说,“你会骂本君。”

“那就请阎君从我的阎王殿里消失吧。”老师笑着说。

阎王一声都没来得及出,扑地消失在了茫茫黑暗里,金刚面具啪一下掉在地上,两抹鬼火迷茫地转来转去。老师捧起两团青色的火苗,找出一个陶罐放进去,然后拾起面具掂了掂,挂在墙上。最后,他向侧门偏过头。

“幼常,进来吧。”


4

我缓缓推开门,看着老师染血的白衣,一步步走向他。

侧门吱呀的声音没有撼动老师的衣角。酆都是没有风的,门板在黑暗中挪动,就像一壶墨汁斟进另一碗墨汁。壶中墨汁将尽,跌进碗中墨面上滴答,这时我反应过来滴答的不是墨,是老师衣襟上的血。

怎么会有这么多血?我瞪大眼睛看着老师滴血的衣角,鲜红的墨汁斟进我涣散的瞳孔。我被斩下头颅的时候老师并不在场,那时老师在汉中,我在成都。一个秋日正午,我跪在刑场上,抬头望着天,天上悬着一轮惨白的太阳。

这时我突然想看老师最后一眼,于是老师出现了。他站在凉州永远连绵的山巅,目视前方苟延残喘的山谷,眼神直直的,不看我。我扭着脖子,贪婪地看着他。山岚苍翠,山岭线从另一边排出半个红日,整个世界白茫茫。

老师说:“幼常,看下面。”

我于是看下面。空谷传声,万家灯火,袅袅炊烟,依山傍谷。熟悉的风在山谷中旋转,唏嘶哀鸣,掀起一场又一场沉默的山崩,吹动我的头发,以及它们簌簌生长着的、我即将失去的头颅。

老师问:“幼常,害怕吗?”

您在讲废话。我有些嘲讽地想,如果不怕,我也不会从汉中一路逃回成都。逃亡很累,我害怕得要死,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。现在我真的就要死了,却已然感受不到那时的恐惧,像那些山谷中旋转的风,呜咽着回旋着升腾。但事已至此,老师,我一点也不想说话。

我向前迈了一步。

鲜血飞溅,蒙住我大睁的眼睛。惨白的鲜红的太阳掉到地面,虚弱地滚了几圈。


5

老师没头没脑地说:“那不算什么。”

“什么?”我下意识地问,脑子骨碌碌地滚动。这是一场持续了不知多少年的晕眩,我抬手去摸脖子,感到缝合线像山脉一样,绵延在那里起起伏伏,于是我紧紧地抿起嘴唇。

“那些血。”老师干巴巴地说,“不算什么。”他拧了一下自己的前襟,那些鲜红的血没有凝固,哗啦啦地从布料里被绞出来。

“鬼魂的血倒也不能算血。”老师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,没有看着我,却又吐了一口血出来,像要表演给我看。“阎王是个不要脸的老东西,他只想让我闭嘴。”

我松开咬着下嘴唇的门牙,沉默像血在我们之间滴答。身后呼地燃起一簇青色的火焰,把我们两个都吓了一跳。

“无耻老革。”老师面无表情地说,一口血从他嘴唇里涌出来。老师看着从鬼火里幽然走出的魂儿,“又上班了。”

不论在阳间还是阴间,上班总是那么无聊。我蹲在阎王的桌案边,抬眼去看老师的背影。老师抱着胳膊站在大殿中间,打量着那个突然出现的鬼。

那鬼披坚执锐,头发和眉毛上沾着满满的灰尘,使它显得像鬼火燃尽余下的骨灰。干涸的血液和泥一起糊在它脸上,只剩一双眼睛簌簌映着亮光。

它啪一下跪在老师面前:“丞相!”


6

老师有些迷惑,显然记不得生前见过这个人,就像他记不得死前见过我。桌案上燃起一簇火焰,火光熄灭后,功德簿躺在原地,封皮上写着它的名字。我拿起功德簿,走到老师背后,递给他。

那鬼生前是大汉的裨将,建兴六年战死在街亭。老师翻开功德簿念道,我低下头,盯着自己的鞋尖,鞋底在血里泡得有点久,踩下去软塌塌的。

“根据判官工作指南,”老师指了指墙上贴的宣纸,“你造的杀业有点重。”

“不过,”他刷地把那张纸揭下来,“现在判官是我,我爱怎么判怎么判。”工作指南被折了三折,放进前襟,很快就被血浸透了。“你杀了人又不是你的罪过,是我的罪过。”

那鬼倏地抬起头,迷茫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。

“所以。”老师笑道,“你去投胎吧。中间那个转生井,上辈子当裨将,这辈子起步诸葛亮。”他拍去那鬼盔甲上的灰尘,“不想投胎也行,留在酆都,阎王不会找你麻烦。”他又吐出一口血:“那厮怕我骂他。”

老师眨了眨眼睛。鬼伏在鲜血淋漓的地上,磕了三下头,消失了。


7

时间不知所云地过去。酆都没有太阳,没有风,空气在这里是干涸凝滞在砚台上的墨汁,时间是更漏里松软惨白的灰烬。我把更漏翻过来,时间挤成一团,缓缓漏回去。我趴在桌子边,看着倒流的时间在更漏下半堆积成摇摇欲坠的山,在纸上添了一个圆圈。

这些天来我与老师之间最多的是沉默。每天我起身,翻过更漏,去到阎王殿,老师早就坐在那里,有时候在判官工作指南上涂涂改改,有时候百无聊赖地揭开陶罐的盖子,看着两团鬼火横冲直撞地飘出来,骂一句老东西,吐一口血。

我把功德簿送到老师手里,我们没有对视,沉默着一个又一个送那些鬼去轮回。我想这的确是我这个不肖学生该付的代价,可我的老师呢?老师不看我,微笑着,哗哗踩着自己的血。

总之,又是新的一天,我又起了个大早。我穿上鞋子,推开门,把更漏揣进衣襟里。我想把这个能带来“新的一天”的小东西送给老师,这样他至少不用整夜坐在阎王殿,无聊至极地加班。

我本以为除去多了这个更漏之外,这一天和以往的一天没有区别。直到他的到来。



8

簌。大殿空荡荡的黑暗里燃起一捧火焰,群山颜色,蓬勃而苍茫。那捧火焰噼里啪啦地燃烧了很久,借着它的光,我头一次看清四周有什么摆设——这地方居然有把椅子。

我如临大赦地把椅子拉到桌案旁边。老师坐在桌案后面,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团火熊熊燃烧。火焰先是苍翠,而后转蓝,地上永不凝固的血缓缓流动,被火光映得像谷中奇异的山涧。功德簿静静地出现在桌案上。我看向功德簿染血的封面,上面只写了两个字:姜维。

焰火长嘶一声,熄灭了。

被斩首之前,我听过姜维这个名字。他自曹魏受降而来,说奉了老师的命,前来成都看我一眼。白茫茫的太阳掉下来,他看着我的头颅在地上滚,眼睛有如一头小兽。然后我们之间就再没有多的交集了。

叫姜维的鬼空荡荡地立在大殿里。他没有穿盔甲,披了一身布衣,两只衣袖和裤腿都被撕烂,脖颈上有一道显眼的勒痕。他的双膝茕茕而立,胳膊软软地垂下去,断面露出白森森的关节。

姜维抬起头,直视着老师的眼睛,扭曲而缓慢地朝老师走了过来。我看着他深紫色的脖子,不由得抚摸起自己脖子上的缝合线。针脚粗糙,浸了干涸的血之后显得遥遥,姜维摇摇欲坠地走过来,我退到老师背后去,把椅子让给这副松垮的骨架。

“丞相。”姜维叮铃哐啷地摊在椅子上,嗓音像我脖子上的线头,浸满凝固的血。“维死了。”



9

老师眨眨眼睛,点了点头:“显而易见。”

“车裂。”姜维轻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肩关节,“五马分尸。”

“真疼。”老师感同身受地抖了一下,指尖抚过姜维白森森的骨头,推回肩窝,用自己的腰带绑紧。

姜维抬了抬胳膊,面无表情地说:“您的大汉亡了。”

“我的大汉?”老师仿佛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话,推推姜维的肩膀,示意他转到另一边。“大汉爱是谁的是谁的,反正不是我的。”

“大汉的臣民只认识您。”姜维转过头,话语里有一些怨怼,“您死之后,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。”

“嗯,所以大汉亡了。”老师利落地接上姜维的另一边胳膊,“大汉的臣民也许是先帝的,也许是后主的,但总归是自己的。”老师向我伸出手,我只好解下自己的腰带,递过去。“所有人都不想永远痛苦。我死之后,总会有我。”

姜维不说话,悬着两条胳膊,像个迎着风的空心稻草人。老师从桌前起来,蹲下身子去接他的腿。姜维像只小兽那样盯着老师的头发:“维也不想痛苦。维想死。”

“嗯?”老师轻轻漏出一声鼻音。他抬起脸,看着姜维的眼睛,伸手向他腰间:“腰带借来一用。”

姜维愤怒地瞪着他,目光像白森森的骨头:“丞相,您不想死。”

“对啊。”老师站起来,解下姜维的腰带,又蹲回去。“不过阎王要我死。”他有点委屈地吐出一口血:“那老东西还不想让我骂他。”

血顺着老师下巴流下来,浸湿姜维的裤子。姜维用他刚接好的手捻了捻湿润的裤脚,倏地从椅子上起立。


10

“还剩一条腿呢。”老师说。

姜维拖着余下那条腿往前走,似乎听不见老师的话。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桌案前,拿起自己的功德簿,两团鬼火在陶罐里叽叽喳喳地窥视他。

“别看那个。”老师在他背后无奈地说,“转世有新规定,我刚起草的。”

姜维瞪着功德簿封面上自己的名字。黑暗像墨汁一样滴落、蔓延,冲刷大殿的墙壁,又从高处落下去,掩埋我。

很多年前的一天,老师带着我去都江堰巡查,那时还没有姜维,我们两个站在堤坝上,低头看着一滩滩白色的浪。

“我要下去看看。”老师说,“幼常,你下不下?”

我不下。我扶着老师的手,送他踏上摇摇欲坠的青石台阶,都江堰年久失修,堰底被淤泥掩埋着,石缝里钻出来一丛丛杂草,老师一步一顿地趟向堰心,去到分水坝中间。他那天穿了白色的鹤氅,白花花的浪一波一波从水底长出来,冲上堤坝,好像要把他卷走。我站在滚水坝上往下看,老师像颗白色的草籽。

“幼常。”老师抬头看我,“你下来嘛。”

我往前迈了一步,脚尖踢下一颗石子。石子烙在白茫茫的空中,和老师一般大小。我摆摆手。扑通。

扑通,姜维把功德簿扔到桌案上。染血的书面卷着页角,沉入一团墨汁,消失了。

“十八层地狱。”姜维说,空空地看着功德簿消失的地方,“维要下去看看。”


11

两团鬼火从陶罐里挣出来,欢快地在姜维的脑袋旁边绕来绕去。姜维皱紧眉头,眼中放出危险的光,举手摸摸绑在肩上的腰带,又把眼皮阖了起来。

老师朝我的方向抬了抬手:“走吧。”

我们沿着大路边缘踽踽而行,像三只落魄的蚂蚁。姜维跛足走在前面,鬼火幽幽凝视他染血的发丝,在粘稠的黑暗里一上、一下。他目不斜视地看着那两团幽蓝的火,仿佛在漫漫长夜中看到有人举火引路,指向救赎的阶梯。

我跟在老师后方半步。这是过去几十年间我们惯用的姿态,那时世界上仍存在太阳和风,风和日丽的日子里我和老师踏过田垦间的小路,老师偏过头,对我低声谈及麦子与稗子的分别,山青水秀的倒影,求而不得的春天。那是您只对蜗牛和蚯蚓吐露的话,我跟在老师身后调侃,不知道在您眼中,谡是一根软绵绵的蚯蚓,还是一粒硬邦邦的蜗牛。

而此刻我已失去太久的头颅,记不清老师是不是笑了。老师对我说了什么?我揪着后颈凌乱的线头想,你是一枚脆生生的河蚌,潜在水底晒了几十年的太阳,结出一颗歪歪扭扭的珍珠,和你引以为傲的蚌壳一起,脚一踏,就碎了。空气沉重,黑夜茂盛,鬼火如苍蝇眼睛一般嗡嗡飞行,姜维在前面一瘸一拐走他的路,我拼命地扯着脖子上的缝合线,终于想起来老师笑了,老师什么都没对我说。


12

老师什么都没对我说。他很快地赶了两步,凑到姜维斜后方,偏过头听他在说什么。

姜维问:“这里是成都,还是洛阳?”

“这里是酆都。”老师答,他看向这条宽阔平直的路,黑夜和路一起向前延伸,似乎没有尽头。“按照这样的布局,我猜是仿了长安。”

姜维扭脸来看老师。老师像他方才那样,目不斜视地看着笔直的前路。姜维于是又把脸扭回去,两团鬼火安静下来,毕毕剥剥地在他面前泛着冷光。

“还于旧都。”姜维嗤笑道,不知在嘲讽他们当中的谁,也许在嘲讽我。

“不一定。”老师严谨地说,“我没去过长安,在酆都也看不清楚。”

他们不说话了。沉默像黑夜与平坦笔直的路,蔓延到这个荒谬的世界尽头。酆都没有风,也没有太阳,我在姜维和老师背后亦步亦趋地走,双目微张,首耳昏沉。时间是一条流沙的河,悬浮,静谧,从左耳流入,积沉,从右耳流出。

我把手伸进衣襟,掏出那个更漏。更漏木制的棱角硌疼我的手心,像河蚌在肉里藏了一枚廉价的珍珠。我很想把更漏送到老师面前,很想说些什么打破这无尽的长夜,老师,您看,更漏里蓬松柔软的雪,像不像那些温凉如斯却日复一日灼烧着我的岁月。

心烦意乱地,我又伸手去挠横亘在后颈的刀痕。鬼魂的伤口不会结痂,更没有长出柔嫩的肉,但刀口冰冷平齐,姜维目视行刑官斩断我的脖颈时,不知有没有看到断面上留下一粒铁屑。

姜维和老师在前方停下脚步。我仰头,看见两扇漆黑的、冰凉的、泛着金属光泽的大门。


13

守卫披着甲,立在门口,手中拿着那根我曾拿来与他交换骨灰的、金鸡山上最完美的树枝。

它瞪着两只干枯的眼窝,冷冰冰地说:“无关人士禁止通行。”

“我是新任判官。”老师拿出判官工作指南,“带实习生来见见世面。”

守卫接过那张血迹斑斑的纸,没有皮肉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目瞪口呆的疑惑。它嘎吱嘎吱地扭着脖子环视我们三个:“……进去吧。”

大门轰地打开,里面涌出一阵黑漆漆的风,吹得姜维肩膀上的腰带猎猎挥舞,老师染血的衣角飒飒飘动,我再也不会生长的头发唏唏作声。原来这酆都是有风的,它们都被关在十八层地狱里。我上下打量着地狱高耸的大门,紧跟着老师,慢慢地向前走。猝不及防地,那守卫又幽幽说道:

“等一等。”它用黑洞洞的眼窝看着老师,“让你这个学生把拿走的东西还来。”

我打了个颤,感到冰块与炭火一齐浇下被斩断的脖子。姜维淬火的目光倏地扫向我:“什么?”

“你手里的。”守卫转向我,“拿过来。”

我向后退一步,朝老师摊开手掌。更漏静静地躺在手心,里面的骨灰像一蓬松软的灰白棉花。

“老师,这是谡给您的。”我抬起头,看着我的老师。

“这是什么?”老师问。

守卫空空地笑:“时间。”

老师看着我,我看着他。时间安静地、蓬松地躺在更漏里,我的那些日子,好且不好,时好时不好,从来未曾好过。

我向老师低下头:“给它吧。”

老师点点头,从我手心里拿走那只更漏。守卫丁零当啷地上前,迫不及待想要得到它。

老师把手掌一蜷,瞪向守卫嶙峋的腰间:“慢着,腰带拿来。”

于是姜维终于不用七上八下地走路了。我跟在他们两个背后,走进大门黑洞洞的口腔,里面什么都没有,只有一排铁色的台阶向下,呜呜泛着风。走下台阶前我回头,看见守卫把更漏一下子掰断,像姜维看着行刑官一下子斩下我的头颅。

守卫仰起头,把更漏里的骨灰倒进大张的下颌。那些灰烬透过它腐朽洞穿的皮肉和根根分明的肋骨,纷纷扬扬地重新洒在地板上。


14

“拔舌地狱。”姜维站在墙上的告示牌前,一字一句念道,“挑拨离间,诽谤害人,巧言相辩,说谎骗人者在此。”他如同一潭静水地看着里面的鬼哭狼嚎,“维该在这里。”

“你是不是在骂我?”老师说,也看向那些吊着三尺长舌的鬼,“我才该在这里。”

姜维抽了抽眼角,扭头向下走去,守卫坠着玉扣的腰带系在他膝盖上,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。不知下了几层,他又停下来说:

“铜柱地狱。”他抬头去看那根红通通的柱筒,四面响起兵刃相接的嗡鸣,仿佛把他带回那个血夜。“故意纵火,毁灭罪证,图谋报复。维该在这里。”

“嗯。”老师点点头,听见刺啦一声,什么东西在铜柱上烧焦了。“这里好,这里熟人比较多。”他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,“比方说东吴的陆逊和周公瑾,还有先帝,都得在这里。先帝恕罪,亮来迟了。”

我没忍住,也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,心想您说的熟人是哪种熟人。姜维白生生瞪了我和老师一人一眼,又叮呤咣啷地往下去了。

路过十数个台阶,姜维站定,蹲下身,目视着下面一池鲜红的血,眼睛里有点波光粼粼的颤抖:“血池地狱。不孝顺父母,不尊敬他人。维该在这里。”

“那我陪你。”老师拍拍他的肩,“我去拔舌地狱受罚,不该说‘遨游何必故乡’。你跟我学坏了。”

“维不是跟您学的。”姜维斩钉截铁地否认。

老师站在高崖上,对着翻涌的血海,笑了笑:“那你为什么来这里?”


15

“为什么?”姜维闷着声音说,气流从他空荡荡的肺里冲出来,几乎吹熄两团鬼火,席卷他那副松垮的骨架。他剧烈地颤抖起来,像被风扰动的风铃。不顾关节处发出生锈风铃般的呻吟,姜维一把抓住老师的手腕,拉着他向下一层冲去。

“丞相,您竟问维为什么。”姜维把老师的手腕攥得很紧,皮肉在他早已流干鲜血的指骨上崩出惨白的弧度。他颤抖着向下指去,声音带着哭腔,却不流一滴眼泪:“枉死地狱。”

我低下头,看着枉死地狱。山崖高耸,目所能及的深渊中,无数破碎的肢体纠缠在一起,虬结着扭曲。我站在岸上,如同站在街亭的山巅,那里昼夜不停地刮着血腥与金属气味的大风,在山腰向下看,丛树在泥土中弓着腰呕吐,于是我说,向上,向上,别向下。

别向下。我往天上看,看见上层血池的血缓慢地从岩缝里渗进来。山巅风大云多,魏军来的那天我看见他们,如同看见一条漆黑的河,他们的头很大,四肢很细。蚂蚁蚂蚁蚂蚁,像我像他像你。我怕极了。大风对我说,逃走吧。

扑通,我跪在枉死地狱前。姜维站在我旁边,淬毒地看着我后颈虬曲的刀口,像很多年之前,他用目光砍下我的头。我大概可以猜到他在下面看见什么,无非是火,是血,是过往年轮刀兵相接之间单薄的凄厉。一轮垂危的血月在成都夜空虚弱地燃烧,他仰起头,爱对着月亮,恨也对着月亮。

老师走到我们身后。我猜不到老师看见什么,于是我抬起头,转过身,看见老师的指尖贴上姜维的额头,向下滑去,经过鼻梁和泪沟,慢慢地抚摸着他紧绷的眼眶。

老师轻轻地问:“你想死吗?”

“……不想。”

“你想活着吗?”

“也不想。”

“伯约,你想做什么?”

“向北。”

老师笑了,两点水光在他眼中逡巡,跌进这无尽长夜。他的指尖一路向上,经过姜维的太阳穴时轻轻按了按:“伯约,留下来吧。”

姜维屈下一只膝盖。



TBC



评论(11)

热度(71)

  1. 共10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