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人再送主公一点点

古沔阳掌管地狱笑话的亮姐
非简介:别再哭泣了吧我亲爱的朋友 我们终会拥有美好的未来

我在一天看过两次日落(下)


*马谡/姜维/诸葛亮,欧欧希

*地狱笑话

*非典型g向



16

日子过得很悠长。姜维留了下来,整日在阎王殿里坐着,任凭充斥整个世界的浓酽黑夜冲刷他。老师却不知道哪里去了。我走到侧门边,推开一条缝,向外看,黑夜逼过来,压垮我的眼睛。

我垂下头,寻找自己的鞋尖。老师离开前背地里对我说,幼常,明天我们出去一趟,别告诉伯约。然后他就再也没回来。我的更漏被那个守卫掰断了,所以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明天,于是只好长久地等在这里,伸手不见五指,只见两团鬼火在姜维身边缭绕。

“幼常?”是老师的声音,新的一天终于来了。老师在侧门外用气音说:“随我走吧。”

老师带着我遁入无垠的虚空。我们沿着弯曲的小路滑行,像两只长翅膀的兔子。老师走得飞快,染血的衣裳在层层黑夜中上浮,透出一点朦胧的白色。我跟着他荧荧的衣角,不由得好奇他是怎么做到在如此浓稠的黑暗中来去自如。

“幼常。”老师突然出声,像投进墨池中的一枚石子,“害怕吗?”

我摇摇头,随即想起老师看不到我的动作。不待我回答,老师又说:

“牵着我的衣服。”他朝后面提起衣角,“不要怕。这地方我已经摸熟了。”

摸熟了?我拉过老师的衣角,不由得张大眼睛和嘴巴。黑暗从我洞开的眼窝和嘴唇里灌进去,坠到胃里,令我打了个冰冰凉凉的颤。老师看不见我夸张得有点搞笑的表情,顿了顿脚步,大概是认为我很害怕。

“老师,谡不怕。”我握着老师湿漉漉的衣角,像河蚌掩埋珍珠,蜗牛缩进外壳,蚯蚓藏进春天的土地。“我们去哪?”

“去解决一些关于时间的问题。”老师说。


17

“酆都没有时间。”老师又慢几步,和我并肩而行。我们沿着蜿蜒的、黑暗的小路一步步向前,世界也是如此,漆黑、安静,球形地漂浮在空气中。老师清洌的声音扰乱层层黑暗,“所以我们要创造它。”

“我做了一个更漏。”我小声说,“原本想做个会自己转的东西,但它们一步都转不动。”

我揉搓着老师浸满鲜血的衣角,那些鲜血永不凝固,被我从布料里挤出来,淅淅沥沥地掉进土地里,像我从溃兵中仓皇逃离的时候,看到树在呕吐。尘土飞扬,鲜血染红脚下的山峦,又把飞扬的尘土沾回去。火光闪烁,我趴在尸体中间,看到远处几丛不知名的野火,在黑暗中蓬然亮起。

我的口鼻埋在浸满鲜血的土壤里,想起那个泸水边远去的五月,我对老师说,攻城为下,攻心为上。老师笑了,拉着我的手,说幼常果真有大才。

“幼常果然是个天才。”老师把皱巴巴的衣角从我手心里抽出去,轻飘飘地拉起我的手指:“我们走吧。”

我和老师在粘稠的夜里飞快地走,几乎像骑上透明的马,低空飞行,像两个黑夜的骑兵。距我被斩首之日不久的某一夜,老师坐在营帐里,烛火跳动着流出半掩的门。我坐在老师对面,听他叹着气,说,蜀地并没有马。

蜀地没有马,我说,可是陇西有,雍凉有,更北的地方有。我年青的眼睛对上另一双年青的眼睛,里面跳动着相似的烛光。

“我们到了。”老师停下脚步,黑夜像烛捻一样燃烧,他仰起头,看向眼前寒光凛冽的山崖。“幼常,我们做一只钟表吧。”


18

“钟表?”我从没听过这个词。

“一种带来时间的机器。”老师平静地说,“我管它叫做钟表。”他注视着面前可以被称之为山的峭壁,岩石是古老沉重的黑铁色,一丛丛刀刃嵌在石缝中,铮铮地泛着寒光。“好刀。不愧是刀山。”

原来这就是刀山。我也仰起头,打量着这座只在传说、毒誓和能令小儿夜啼的故事中出现的山峰。

刀山并不很高,但绵延千里,冰冷的刀刃从山体里刺出来,一把长刀立在山顶,直直插向深渊般的天空。我目视那些流光的刀锋,感到冰凉的恐惧在后颈断处流动。别怕,我拽着粗粝的针脚,心想从前听过的故事中,映着这座山的应当有一轮皎洁的月亮。

老师卷起沾血的衣袖,拍了拍手,踏上一丛薄而坚硬的刀锋,抓紧凸出的岩壁,屈膝,又踏上一丛,仿佛真要去做那刀山上的月亮。

我惊慌失措地喊:“老师!”

“别怕,幼常。”老师攀到山巅,从石缝里抽出那把指天的长刀。刀刃深深地陷进他的皮肤,却不流一滴血。“这把刀本就是我留下的。”


19

“你认识蒲元吗?”老师问。我们站在火海边,熊熊翻滚的火焰一浪一浪,舔舐着我们脚下乌黑的砾岩。

“不认识。”我魂飞天外地说。

见识过老师上刀山后,我又眼睁睁看着他绕到山的另一面,去向悬崖下的火海。本以为做了鬼就不会再遇到这么惊悚的事了,我站在火海边出神,看着火舌翻卷,映亮老师血迹斑斑的白衣。

“蒲元是个锻刀的名匠。”老师割下一条衣襟,包在手上,握住刀。“可以找伯约讲给你听。”他蹲下身,把刀没入脚下汹涌的烈火,“伯约和他比较熟。”

我和老师在发光的海岸线上曲折地航行。火海很凶,老师提着刀,看那些火焰推来推去。刀在沉闷的夜色里泛着红光,又被浸入忘川河,刺啦直响。火焰融化岸边的碎石,玄色的石子烽火一般依次亮起来,随着海岸线延伸。我们在火海与忘川河之间折返很多次,像两条迷茫的鱼游在海堤上,也像两张被不存在的风刮得哗啦啦的宣纸。

“最后一锻。”刺啦一声,老师从忘川河浑浊冰冷的水中提起他的刀,举到面前,刀在夜色里铮铮嗡鸣。“蒲元说,刀要锻七次。”


20

“现在我们来检验一下蒲元的理论。”老师最后看了一眼巍巍滚动的河水,“随我走吧。”

于是我们又做了两名暗夜骑兵。老师扯着我巡山循河,踩过熠熠的群山,踏过汹涌的暗流,在小道中反复横跳十八次,像只轻盈的羚羊。最终我们又拐上那条笔直平坦的地狱之路。

“慢些。”老师放轻了脚步,“别出声。”

我们很轻很慢地朝前走,来到十八层地狱的大门前。守卫拄着树枝站在远处,垂着它空荡荡的脑袋。老师冲着两扇漆黑的金属大门低声嘟囔:“这次总不会拔不出来吧。”

他抬起手,抽出刀,一刀劈断了大门的门扇。

漆黑的风从十八层地狱里涌出来。我们乘着风在回程上滑行,扛着那扇高耸的门板。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变成这样了,耳朵向后伸就能听见拔舌地狱传来的鬼哭狼嚎,巨大的门板抗在肩上,却意外地轻。阎王说老师缺德,这话倒是没说错,我不负责任地想着,至少在他们找来一扇新的大门之前,酆都就有了风。

老师和我走进阎王殿的大门,带着另一扇大门。姜维腾地从主座上站起来,金刚面具歪歪斜斜地挂在他脸上。

姜维顶着面具睁大眼睛:“丞相,您去干什么了?”

“去干了一点缺德的事。”我愣愣地说。


21

自那天起,酆都的风从未停息。风是辽阔的,我和姜维轮番站在门口,在长夜里听着那些汹涌奔腾的大风。

姜维在门口的时间比起我要多上许多,每到这时,我只好认命地坐回阎王主座,转过头,羡慕地看着姜维立在隆隆滚动的大风里。他立得很直,我想,虽然老师还没有带他去过忘川河,但我仿佛看见他浸在齐腰深的水里,一步一步迈向河心。愠怒的忘川水如大风一般灌进他的眼耳口鼻,他站在河里,吞下一口水,忘川水从他洞穿的腹腔淅淅沥沥淌出来。他笑了,像是忘记了庸俗执拗如同沉疴的爱恨,只剩下向北。

一天都没有过去,因为老师一步也没有离开。老师坐在角落,面前摆一只桶,来自火海的火焰在桶里熊熊燃烧。纸、笔、刀摊开在他身边的地上,还有那扇被大卸八块,看起来颇为凄惨的大门。老师弓着腰,用大门锤出几块金属片,夹杂着一些大大小小、被他称作齿轮的多角叮当。

我确定自己没从老师那里学到任何东西,因为我什么也看不懂。这么想着,我悻悻退回桌案边,等待下一丛鬼火在大殿中蓬然亮起。每到这时,姜维便戴上金刚面具,我则翻开功德簿,对着老师起草的转世新规说出一二三。我们似乎真的在当实习判官。

又一丛鬼火从黑暗中冒出来,噼里啪啦地在大殿里燃烧。碧蓝的鬼火映清其中走出的轮廓,不是一个,是两个;不是两个人,是两匹马。


22

嘶,鬼火燃尽了。猩红的狱火从桶里升起,照亮这两匹马形销骨立的身形。马都是黑马,玄色的皮囊泛着寒光,被狱火映得如同两座空心玻璃。我伸手去摸它们根根分明的肋骨,皮下冰冷的骨刺扎痛我的指腹。我缩回手,马扭过头,翻着它奶白色的眼珠,眼珠里映出我的脸。

姜维围着它们转来转去,摸摸鬃毛,又敲敲脖子,它们玻璃质的骨架空空地响。马浑浊的眼珠被姜维眼中的亮光点燃,千金买马骨,我想,老师或许会为了他,往那份开玩笑一样的转世新规里再打一个补丁。我回头,老师还坐在火桶前摆摆弄弄,阎王桌案上空空如也,没有这两只动物的功德簿。

我问:“老师,马怎么判?”

姜维兴奋又沉闷地说:“这是维家乡的马。”

“成功了!”老师激动地喊。

我倏地看向角落。老师站起来,在火光中提起一只球形。

那球形有八条棱,通体黢黑,正面嵌着一只圆盘,其上两根指针,平静地注视着我。老师提着上方的把手,对着我拧了两圈下方的发条。

黑暗消失了。万丈阳光涌入大殿,我环顾四周,恍然间觉得这大殿竟如此狭小,四面墙看上去亘古明亮,被金色的、饱满的日光撑开。我立在原地,老师对我笑了,我想他看起来是真的快乐。

老师把那只钟交到我手里:“幼常,你为酆都带来了一次日落。”

我猛地看向外面,才发现这大殿居然有扇窗子。窗外一枚鲜红的太阳缓缓在山峦之间下坠,投进来的不是万丈日光,而是万丈霞光。霞光如同火海中汹涌的火舌,舔舐着大殿早已腐朽的窗棂。

窗棂在殿外灰飞烟灭,大殿的窗户整个坠下去,摔出哗啦一声。老师走到窗边看了看,又去向姜维和两匹马跟前,摸了摸山岭线一般逼仄的马背。

他对姜维说:“伯约,走吧。”

姜维翻身上马:“丞相,去哪?”

老师也跨上马去,双手抱住姜维的腰:“向北。”


23

姜维、老师、我。三个人乘在两匹马上,依次飞出阎王殿洞开的大门。门外大道平坦而宽敞,没有刀剑,没有山峦,没有烽火,只有一个夕阳。阳光洒在平直的路上,宽广的流动的盛宴,光亮得像一个王国。我伏在马背上想,愿我们的王国荣耀。

姜维冲在前面,极低地伏下背,脖颈沉默着随马背起起伏伏,阳光洒在上面,像火海荡来荡去的岸。他问:“丞相,哪里是北?”

“那边。”老师把抱着姜维腰的手臂松开一条,指了指那个惨烈的太阳。“追上它。”

“走小路。”老师挥了挥胳膊,我们拉紧缰绳,踏上层层叠叠的藤蔓与丛丛稗草。马没有配鞍,我吃力地夹着它的肚子,那只钟悬在我腰间,反复撞击着我的大腿。三只鬼和两匹动物沿着小路曲折地向前,我抬头,看见夕阳悬在前方凛冽的刀山。

“哪里是北?”姜维问,他抬着头,注视着那些鲜红透亮的刀锋,语气里有一丝沉湎,还有一丝疯狂。

“上面。”老师抱紧他的腰,说。

马蹄跨上山坡,发出铮铮悲鸣。悲鸣的不是马,是那些单薄的血色的一丛丛的刀锋。我看向姜维与老师共乘的马,瘦马四蹄嗡鸣,玄色的皮肉紧紧绷在肋上,有如一副茕茕孑立的玻璃骨架。马蹄似乎永不停息地向上跑去,跑去,折断蹄下刀韧,姜维高高扬起缰绳,迈上山峦连绵的赤色背脊。


24

姜维勒紧缰绳,顿了顿脚步。刀山绵延千里,太阳挂在山岭线上,还在缓缓下坠。他眺望一眼被半个鲜红球体点燃的苍翠山峦,解下捆在膝盖上的腰带,抽了一下马背。

姜维什么也没问。马像坠落的窗棂一样,燃烧着冲了出去。老师趴在姜维背后,用双臂死死地揽着他。

蹄声瑟瑟,大风在山岭上翻滚,卷起他们的衣服和头发,又缠绕在一起。血色的落日铺天盖地涌来,他们伏在马背上,胸口一齐在日落下起伏,吐出比玻璃更加凝滞而细碎的、雪白的呼吸,宛如针刺般在恢宏的光幕中弹跳。

姜维挥舞着手臂,一下一下抽打黑马鎏金的背脊。马追赶着夕阳,他紧握腰带与缰绳,像是在追赶身下的马。他的肱骨从肩窝中滑脱,在衣服下顶出一个痛苦的弧度。老师把腰带从他脱臼的肩胛上解下,用手去按着它。

夕阳圆滚滚地沿山岭滑过,所到之处流光溢彩,点燃一片粗粝的树丛。我看着老师的脸,看着姜维的脸,他们脸上都没有表情。夕阳在姜维透明的瞳孔里燃烧,从眼底蔓延到全身,烧灼他悲切的皮囊,剩一副凄厉的骨架。

眼前就是山崖,可姜维不勒马。我想大叫,想哭喊,想对老师说他是个疯子,看他通红的眼睛,太阳在里面碾压倾泻,如同翻滚的血海和狱火,他要把您一起带下山崖。我扯着嗓子大喊,钟表在我腰际沉重地下坠,可老师听不到。老师握住他的肩,问伯约,哪里是北。

姜维没有回答。老师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他,举起手中的腰带,轻轻抽了下马背。

他凌空一跃。



25

我在悬崖边勒马,耳边充满殷切的悲鸣,像这酆都永不停息的风。坠落之前老师回头看我的脸,绯红的夕阳下他对我笑,说幼常,别害怕。我下了马,站在悬崖尽头往下看,看到老师与姜维拥抱着跌进苍茫的山峦,白衣,黑马。马立在我身侧,马摔进空旷的谷底。稀里哗啦。

夕阳在山巅留连,剩一片殷红的唇瓣。山岭线像一条燃着火焰的长蛇,被灼烧在天际,迂回着扭曲。残阳缓缓没入它狭长的躯干,使它痛苦地颤抖起来,大风凄厉地呼啸。

我站在山崖上,看太阳徐徐跌落。风呼呼灌进我的耳朵,可能很痛,让我突然忘却了冰冷的刀锋也会很冷,好像中了老师在空中扬起的一鞭、或是从火海里淬出的一刀。

我的脖颈被老师齐齐斩断,缝合线碎得很无情,我立在崖边,看着头颅和夕阳一起滚下山谷,我的头颅沿着翻腾的海岸,滚进那片残阳。太阳里是一片谷地,插满被折断的旌旗和弯腰呕吐的草木,人类的躯干被兵刃挑起,鲜血淹没我的头颅深埋的土壤。

这是我在枉死地狱里看到的景象。我在崖边弯下腰,抚着自己被缝合线横贯的喉咙,像一棵街亭南山腰的树。大风刀割般地划过我的耳朵,很痛,灌进我的身体,在我血液里反复沉吟。我该如何回忆你,我亲爱的老师,我该如何面对你,我深爱的土地。

我在崖边直起腰。夕阳沉进了山峦漆黑的身体,我的头颅早已葬在我深爱的土地。我向下看,看见崖壁刀锋厉厉,流转着红光,斩断每一柄写着“魏”字的军旗,魏军蜿蜒着来,卷席着尘土死去,老师和姜维不知在哪里焚烧,蚂蚁蚂蚁蚂蚁,像他像我像你。

我长出一口气,拽着脖颈的刀口,把马留在原地,离开了山崖。



26

我在崖下找到老师和姜维时,已经快入夜了。他们相拥着倚在山崖下,姜维靠在老师胸前,断了一条腿和一条胳膊,卷起的衣袖与裤腿中露出森白的关节。

他们坐在山崖内陷的岩壁里,丛丛刀锋在四周闪烁,面前残阳如血,如同那些土壤里干透的、泛着幽幽蓝光的血迹,坠落、下沉,融入熠熠火海。火海在他们面前平和地摇晃,血迹班班如同波光粼粼,沾上老师的衣襟。

我看过去,发现姜维在哭。他颤抖着脖颈和脊背,靠着老师的肩膀,残阳颜色的眼中溢出两行血泪,绕过他突起的颧骨,流到下巴,滴在老师的衣襟上。老师一手撑地,另一只手揽着他的肩,在他颈背轻抚摩挲。老师远望着汹涌的火海和垂危的夕阳,太阳中声响毕毕剥剥,什么在火海中爆裂,不知是祁山苍老的草木,还是故都腐朽的房梁。

老师张开嘴,想说什么,但姜维颤抖着堵住他,用那只完好的手臂,两条血泪挂在他颊上,滴答,滴答。

姜维把老师的肩膀按在从山崖中刺出的、泠泠红光的刀刃旁,那刀离老师很近,不到一寸的距离,刀刃穿透老师的外袍。他盯着老师前襟上的血,模糊地吐出一些听不清的话。维想死,想活,想向北,浓烟很熏呛,月亮很残酷,火光猎猎作响,定军山很高,渭水自西向东,永远流不到故都。维爱您,恨您,庸俗的爱和同样庸俗的恨,刀刃从腹腔穿过,很冷,很痛。您要和维一样痛苦,才算向维道歉。

“车裂。”老师笑了,“五马分尸。”他摸摸姜维的脸,“现在唯一的障碍是,马只有三匹。”

姜维流下两滴血泪,疑惑地抬起头。

“马幼常算一匹。”老师放开揽着姜维的手,掰断自己肩边的刀。“如果你想,伯约,你也算一匹。”

“维不想。”姜维柔软而委屈地哭出声,把脸埋进老师肩头。老师的白衣上烙下他血色的眉眼,仿佛残阳在熊熊灼烧。



27

长日将尽。夕阳沉入翻滚的火海,刺啦,像老师在忘川河淬剑时的蜂鸣。夜幕降临,全世界回到逼仄深沉、墨汁般的黑暗,空中没有一颗星斗。姜维和老师仍坐在原地,十八层地狱吹来鬼哭狼嚎的风,掀动他们的头发。我转过身,不出一言,沉默着离开了。

我在浓稠的夜色中穿行。沿小路缭绕、穿梭、骑着看不见的马,反复横跳十八次,仰头看着刀山。刀锋很冷,丛丛插天,上面缺一个月亮,也缺满天星斗。我屈起膝盖,伸出手,握上冰冷的刀刃。

黑夜从后颈如同冰块与炭火般倾泻下来,也许很痛。我在刀山上一步步攀登,脚下刀刃铮铮作响,我的手脚像四只翕动的马蹄。黑夜南山般矗在那里,我对自己说,向上,别向下。

我翻上峭壁,越过山脊,来到熟悉的悬崖。马等在那里,睁着云雾般迷茫的奶白色眼睛,转过头来看着我,玄色的肋骨在夜色中融化。抬手敲了敲,铮铮。我低头,看向谷底深渊般的夜色,大风吹拂,耳朵向后伸就能听见十八层地狱传来的窃窃私语,流沙一般从我左耳流入,悬浮,低沉,人们说话,目光闪躲,从我右耳流出。

太阳落下,黑夜在山峦间流淌,我的头颅被缝上躯干。这个灵魂站在崖边,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。时间在这里是阒寂浮空的流沙缎带。



28

如同临刑前,我阖上眼睛,很想见到他。

我的老师站在春天温顺的风里,很小的时候我和哥哥、和老师在一起,荒荒微光,漫天肆意,横无际涯。老师做了弹弓,哥哥拿来打鸟,老师在一旁啧啧作声,悠悠唱起梁父吟,是一种另类的长歌当哭。

我站着,只是站着,哥哥笑我喜静,我冲他白色的眉毛翻了个白眼。老师唱完歌,又笑,怎样算幼常喜静啊,打小有人上树他接果,有人下河他接鱼。喜静不喜静,倒是一直挺喜庆的。我抬头,眺望着天边那个喜庆的太阳,老师走到我背后,拍拍我的脖子,我的脖颈应声而断,像被弹弓击打坠落的鸟。

我的头颅滚进春天细软迷离的草丛,趴在草上,像只唧唧振翅的春天的虫。草叶扎进我的鼻孔,我闻到草汁的温韧和泥土的芳香。后来哥哥葬身于那片青铜颜色的火海,老师带着我,在蜀地纵横的一个个田垦之间穿行。领了军令状的那天,我深深地俯下身,趴伏在老师脚边的草里,心想,我是多么爱你,我深爱的土地。

但我已经死了。我站在峭壁玄色的边沿,身边是一匹玄色的马,它侧着头看我,眼睛像蓬乱的棉。我举起手臂,抚上后颈虬结的疤。我不像姜维,老师,死亡对我而言没有多么尖锐的痛,不过是头颅在我深爱的土地中埋葬,哥哥去世后我缩进您的怀抱,像一条软绵绵的蚯蚓。

我阖上眼皮。火光熠熠,在黑夜中蓬然亮起。我看见老师浸没在残阳里的脸,在马背上向我回头,说幼常,来吧,点燃所有能够被点燃的火,不要避免走向虚无。

我提起悬在腰间的钟,在下方发条上拧了两周,向前迈了一步。



29

回到阎王殿时,窗外有一个新的日落。鎏金的夕阳从没有窗户的空洞窗口倾泻而入,老师坐在桌案前,白衣被橙红色的霞光浇了个彻底。

方才在悬崖下我跌断了脖子,现在头颅还在身上,全靠几个坚强的针脚苦苦支撑。我晕头转向地走进大殿,每走一步,耳边响起一个硕大的开裂声,眼前冒出一些琐碎凌乱的发光线条。

我在桌案前站定,看着我的老师。老师坐在从窗外淌进来的暮色里,蓝色的声音和雪白的呼吸,山脉一样绵延的时间在我们之间流淌。

这是今天我带给您的第二个日落,那时我立在墨色沉沉的崖边,我想,老师,您说死亡是生命的延续,有重复和崭新。如果时间在酆都流淌,太阳还会升起,那么我身上没准还带着商周、先秦、炎汉子民甚至远古一匹马身上的愿望。也许我吃过草,卧在春风里睡过觉。所以,老师,如果我现在想做些荒唐事,您不能怪我。

于是我朝另一个方向拨动了时钟。时间倒流回原地,忘川河反过来流淌,夕阳在火海里徐徐逆行。我在赤红的太阳里一跃而下,听见残阳撕裂的呼啸和火海凝结成岩石的窸窣,麦苗生长,街亭苍茫,旧都复苏,所有光芒回到天穹,血再也不能够浸没土壤,黑夜再也不能够浇湿太阳。阳光墨汁般充斥天地,我在殷红的墨中无所遁形,心脏在血雾里吐息,老师,那像您与我为爱而死的爱。



30

老师坐在桌案后,抬起头。

我向前一步。横贯脖颈的粗粝线头终于支撑不住,一个接一个断裂,崩,崩,崩。我的头颅终于从脖颈上跌落,像我想象过无数次的那样,坠到老师脚边,虚弱地滚了两圈。

和我想象中不同的是,老师不再像一尊苍老的神。他愣怔一瞬,随即跌跌撞撞地奔向我的头颅,鲜红的血从他唇中涌出,像只年青的鬼。

我的头颅在老师怀中仰望,向上看入他的眼睛。老师唇间淅沥而下的血浇进我涣散的瞳眸,视线是模糊的鲜红色,像躺在血池地狱中央上浮,也像口鼻埋在浸满鲜血的土地间,恍惚看见老师的侧脸。

老师的眼睛里波光逡巡,像浮着两片黯淡的火海。血色的火海里我看到自己大睁着双眼的头颅,那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老师在枉死地狱里,看到的究竟是什么。

我的头颅在他眼底滚动,老师想追,胸中却错骨支离,不知用何种颜色去面对。山峦的血脉流干成了枯藤,枝干麻木沉重,似乎撕心裂肺。不,再痛老师都能承受,唯独这凄厉换来的昌平血色他承受不了。人头浮在血海仍带微笑,我的头颅在老师怀中勾起唇角,描绘出一个天下太平的谦卑的笑。

老师张开嘴,又合上。他跪坐在大殿里,怀抱着我的头颅,纷繁而凌乱地说幼常,对不起,我不能庇护你,幼常,别害怕。永不干涸的鲜血呛进他的口腔,在夕阳中留下一串细碎的呛咳。

老师,我听得到。我的头颅在老师的怀抱中,目视着自己的身体一步步朝他走去,将他揽在没有头脑的怀抱里。如果您要和谡一样痛苦,老师,您不用道歉,谡其实也不是很痛。




-尾声-


太阳在山岭线上升起,又是新的一天。我起身,提笔在纸上添了一个小圆圈,提起我的头,向阎王殿去。

姜维早等在大殿里,四肢上系着四条腰带,一下下挥着老师淬过七次的刀。

我朝他举起脑袋:“别把谡的腰带砍断了。”

姜维没礼貌地撇我一眼,收起刀,小跑到老师身边坐下,不动了。我感到一阵比黑夜还深沉的尴尬,于是拿起金刚面具顶在脖子上,把头放在一边,也拉来凳子在老师身边坐下。


腾,大殿里升起一只鬼。

那鬼满目怆然,在空地上扑通跪下,五体投地道:

“阎君,明鉴啊!那诸葛孔明火烧博望,妄借东风,杀戮藤甲,麻木不仁,残酷生灵。七星续命,逆天而行!”

姜维又拿起刀:“?”

老师满头雾水地吐出一口血:“阎王那老东西原来去转世了?”

我拿起桌面上的功德簿,朝他们挥了挥。功德簿封面上泼墨两个大字:李邈。

那鬼滔滔不绝地哭诉:“那诸葛孔明,连年征战,权倾朝野。一朝终卒,邈上表来贺,今主昏庸,竟斩了邈的头!阎君,明鉴呐!”

我无奈地看向姜维:“这厮怎么来得比你还迟?”

姜维疑惑地摇摇头,于是我们一齐看向老师。老师揉着额角,从桌上竹筒里抽出一根令箭:

“判不了,死刑吧。”

李邈倏地消失了。


老师看了看我放在桌上的头,又从竹筒中抽出一根令箭,交给我:“幼常,你去领两份香火。”

我接了令箭,站起身,带着我的头准备去干些缺德事。姜维看看老师,看看我,解下自己四肢的腰带,唤了声丞相。

老师于是又抽出一支令箭交给他:“伯约,你领五份。”




END


后记 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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